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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村泉著 盛福刚译:关于唯物史观形成时期的考证

点击次数:  更新时间:2023-01-29

【提要】代表马克思恩格斯共有的历史观的“唯物主义历史观”(唯物史观)是恩格斯创造的术语,“历史唯物主义”则起源于1890年代德国年轻人的套语。恩格斯为这两个术语在国际上的传播作出了很大的贡献。马克思可能终其一生都没有用这两个术语指称自己的历史观,但也没有对恩格斯使用它们提出反对意见。MEGA2I/5卷的编辑认为,在唯物史观形成的过程中,值得关注的是施蒂纳批判,而非学界以往认为的费尔巴哈批判,但在批判施蒂纳之前,唯物史观的理论框架在马克思恩格斯的手稿H5a中已基本完成。MEGA2I/5卷编辑的这一见解值得商榷。

【关键词】MEGA2I/5卷   唯物主义历史观   历史唯物主义   手稿H5a

作者:大村泉,日本东北大学名誉教授。

译者:盛福刚,必赢线路检测3003副教授。马克思主义理论与中国实践湖北省协同创新中心副研究员。主要研究方向为马克思主义哲学史、日本马克思主义发展史、MEGA2的编辑出版。

文章来源:《国外理论动态》2022年第6期

 

我们一般将马克思恩格斯共有的历史观称为“唯物主义历史观/唯物史观” (Materialistische Auffassung der Geschichte)或“历史唯物主义”(Historischer Materialismus)。本文旨在解决以下两个课题:首先是MEGA2I/5卷的编辑谈及的指代唯物史观的上述术语的出处;其次是究明这一称谓所指称的基本内容形成于何时。笔者称前者为第一课题,称后者为第二课题。

2017年出版的MEGA2I/5卷收录了《德意志意识形态》的全部手稿,笔者与几位学者通力合作,基于对手稿的解读,并参照MEGA2I/5卷的解读文本,于2019年发布了《德意志意识形态》第一章“费尔巴哈”的Online版。本文为笔者基于Online版的第五篇研究论文。

 

一、对第一课题的回应

(一)马克思没有使用过“唯物主义历史观(唯物史观)”概念

MEGA2I/5卷编辑认为,《德意志意识形态》中没有出现过“历史唯物主义”这一概念或称谓。MEGA2I/5卷编辑的考查仅限于该卷收录的手稿,而且没有提及“唯物主义历史观”。为了补足他们没有考查的文本,笔者依照《马克思恩格斯全集》(Marx Engels Werke)德文电子版,检索了其中收录的马克思恩格斯的全部文本,检索时设定的关键词有:Materialistische Auffassung der Geschichte,Materialistische Geschichtsauffassug,Materialistische Anschauung der Geschichte,以及Historischer Materialismus。前三个术语对应的译语为“唯物主义历史观”或“唯物史观”,最后一个对应“历史唯物主义”。德文版《马克思恩格斯全集》在编者序言或事项索引中使用过以上术语,恩格斯的著作中也出现过,但在马克思的著作中一次也没有出现过,马克思有可能从未使用过这些称谓来指称唯物史观。

(二)唯物史观是恩格斯创造的术语

上述术语在恩格斯的著作中首次出现,是1859年8月6日发行的《人民报》第14期。受马克思所托,恩格斯撰写了书评《卡尔·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 第一分册〉》,其中首次使用了“唯物主义历史观(唯物史观)”一词:“这种德国的经济学本质上是建立在唯物主义历史观的基础上的,后者的要点,在本书的序言中已经作了扼要的阐述。”

(三)历史唯物主义是德国年轻人的语言

与“Materialistische Auffassung der Geschichte”相同,“Materialistische Geschichtsauffassug”和“Materialistische Anschauung der Geschichte”同样被译为“唯物主义历史观”,它们在恩格斯的著作中首次出现是他于1878年撰写的《反杜林论》。被译作“历史唯物主义”的“Historischer Materialismus”首次登场是在马克思去世之后,恩格斯在1890年8月5日致康拉德·施米特的信中称,许多德国年轻人只是用“历史唯物主义的套语”来掩盖自己相当贫乏的历史知识。

(四)唯物史观与历史唯物主义同义

1890年9月21—22日,恩格斯在致约瑟夫·布洛赫的信中提到了自己的两部著作《反杜林论》与《路德维希·费尔巴哈和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他说:“我在这两部书里对历史唯物主义作了就我所知是目前最为详尽的阐述。”但是,恩格斯在这两部著作中并没有使用“历史唯物主义”这一术语,可见,对创造唯物史观这一术语的恩格斯来说,两个术语虽然称谓不同,但内容上并无差异。

(五)两种称谓的传播

恩格斯对两种称谓的传播作出了巨大贡献。他在《社会主义从空想到科学的发展》英文版的长篇序言中,将“Historischer Materialismus”译作“historical materialism”,从而使“历史唯物主义”这一术语得到普及和传播。这篇序言的节选内容于1892年6月以《关于历史唯物主义》为标题被译成德文,发表在《新时代》第11卷第1—2期上。此外,《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的编者同样为这两个术语在国际上的传播作出了巨大贡献。

 

二 、对第二课题的回应

(一)称谓的出现不同于内容的形成

马克思可能从未使用过“历史唯物主义”或“唯物史观”这两种称谓。而当恩格斯将其历史观称为“唯物史观”时,马克思也没有表达过反对意见。恩格斯在《卡尔·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 第一分册〉》中之所以使用“唯物史观”这一术语,想必他是要用此概念指称该著作序言中阐述的马克思的历史观。马克思在该序言中阐述的是1844年始于巴黎并通过在布鲁塞尔的继续研究得到的“用于指导我的研究工作的总的结果”。

恩格斯在马克思生前就反复强调,发现唯物史观的是马克思而不是恩格斯自己。恩格斯谈及的正是《卡尔·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 第一分册〉》序言中论述的历史观。唯物史观的内容在恩格斯发明“唯物史观”这一特定的称谓前业已形成,那么这一历史观的核心观点形成于何时呢?

(二)MEGA2I/5卷编辑的新见解

MEGA2I/5卷的编辑认为,以往人们在探究唯物史观的形成时重视的往往是《德意志意识形态》的“费尔巴哈”章,德文版《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的序言也认为唯物史观形成于此章,特别是对费尔巴哈的批判标志着唯物史观的正式确立。

MEGA2I/5卷的编辑对此表达了不同的见解,《德意志意识形态》由第一章“费尔巴哈”、第二章“圣布鲁诺”、第三章“圣麦克斯”组成,“费尔巴哈”章手稿的主体内容是H5,但H5在最初写作时并不是一份连贯的手稿,它由三份不同的手稿片段H5a、H5b和H5c构成。H5a是马克思恩格斯为了回应布鲁诺·鲍威尔对费尔巴哈的批判所做的反批判,被马克思编入了“费尔巴哈”章和“圣布鲁诺”章。H5b是马克思从“圣麦克斯”章的“旧约圣书 教阶制”部分抽取出来的手稿,后被编入“费尔巴哈”章和“圣麦克斯”章。H5c抽取自“圣麦克斯”章的“新约圣书 资产阶级社会”部分,后经完善补入“费尔巴哈”章。

在再编排的过程中,马克思起主导作用,为第一章手稿编上M1—M72的页码编号(第72页的背面第73页没有页码编号)。如果用马克思的编号标记手稿页码,H5a对应M1—M29,H5b对应M30—M35,H5c对应M40—M73(为方便起见,将M72背后的页码标注为M73),其中M3—M7、M36—M39已佚失。

如上所示,H5中收录的手稿原本并不是为直接批判费尔巴哈写下的,MEGA2I/5卷编辑格拉尔德·胡布曼称:“以前的各版本将这部分手稿编排为‘费尔巴哈’章,但其中的绝大多数内容原本是为了批判施蒂纳写下的手稿。”《德意志意识形态》是一部未完结的作品,批判的对象是当时德国哲学界的青年黑格尔派,在研究唯物史观的形成时不容忽视的是:“统治阶级的思想在每一时代都是占统治地位的思想。”这是在研究意识形态的阶级性时经常被引用的一句话,这句话正是从批判麦克斯·施蒂纳的脉络中衍生出来的。

(三)MEGA2I/5卷编辑的新见解中被忽视的事实

如上所述,MEGA2I/5卷的编辑试图将唯物史观形成史研究的焦点从费尔巴哈批判切换为施蒂纳批判,但是这一新见解中蕴含着重大的理论问题。首先,“费尔巴哈”章手稿的主体部分H5(M1—M73)中原本为批判施蒂纳所写的手稿是M30—M73,约占H5的59%,并非如MEGA2I/5卷编辑所言的“绝大多数”。其次,即便是在为批判施蒂纳所写的手稿H5b和H5c中,点名批判施蒂纳的内容也不多见。

手稿H5a分为两部分,一部分被收录于手稿H5,即“费尔巴哈”章,另一部分被编入“圣布鲁诺”章,用于批判鲍威尔。H5a中被编入“费尔巴哈”章的部分,被马克思编上M1—M29的页码,共计29页。其中,M3—M7共5页手稿,现已佚失。在遗世的手稿中,有很多是点名批判费尔巴哈的内容,而这些正是MEGA2I/5卷编辑在阐述自己的见解时忽视的内容。问题的关键在于,M1—M29中是否存在可以被视作唯物史观萌芽的相关内容。

(四)唯物史观的理论框架

这里有必要首先阐明何种历史观能称为唯物史观。笔者结合恩格斯为介绍唯物史观撰写的各种文本,并参考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中关于用于指导他的研究工作的“总的结果”的相关论述,将表征唯物史观的历史观概括为以下几点:第一,经济基础—上层建筑论。社会的现实基础是与生产力相对应的物质的生产关系的总和,竖立于其上的是政治的或精神的上层建筑。上层建筑的意义无法从其自身得到说明,而应从基础层面来说明。“不是人们的意识决定人们的存在,相反,是人们的社会存在决定人们的意识。”第二,阶级—阶级斗争论。除原始社会外,人类的全部历史都是阶级斗争的历史,阶级或身份等社会属性从属于商品的生产与交换等经济关系。社会各阶级的斗争同样从属于经济关系,各个时代中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的矛盾从根本上规定着各阶级的对立关系。第三,社会革命论。资本主义社会中劳资双方的阶级对立不会因统治阶级更迭的政治革命而消解,反而会导致社会革命,建立起扬弃剥削与被剥削关系的社会主义社会,国家将随之消亡。笔者将上述三点概括为“唯物史观的理论框架”。

(五)H5a中关于唯物史观理论框架的论述

那么,在批判施蒂纳之前写下的手稿H5a中,马克思恩格斯是否论述过唯物史观的理论框架?要想依据MEGA2I/5卷通读手稿H5a的正文和异文有些困难,而Online版克服了这一难题。根据Online版,手稿H5中的M22—M24的基底稿中有如下记述:“我们从上面所阐述的历史观中还可以得出以下结论。”(1)“生产力在其发展的过程中达到这样的阶段,在这个阶段上产生出来的生产力和交往手段在现存关系下只能造成灾难,这种生产力已经不是生产的力量,而是破坏的力量(机器和货币)。与此同时还产生了一个阶级,它必须承担社会的一切重负。”“这个阶级构成了全体社会成员中的大多数,从这个阶级中产生出必须实行彻底革命的意识,即共产主义的意识。”(2)“那些使一定的生产力能够得到利用的条件,是社会的一定阶级实行统治的条件,这个阶级的由其财产状况产生的社会权力,每一次都在相应的国家形式中获得实践的观念的表现。”(3)这种革命是“共产主义革命”,它“消灭任何阶级的统治以及这些阶级本身,因为完成这个革命的是这样一个阶级,它在社会上已经不算是一个阶级,它已经不被承认是一个阶级”。(4)“无论是为了使这种共产主义意识普遍地产生还是为了实现事业本身,使人们普遍地发生变化是必需的,这种变化只有在实践运动中,在革命中才有可能实现。”

而手稿H5a中的M24的基底稿中则有如下论述:“这种历史观就在于:从直接生活的物质生产出发阐述现实的生产过程,把同这种生产方式相联系的、它所产生的交往形式即各个不同阶段上的市民社会理解为整个历史的基础……同时从市民社会出发阐明意识的所有各种不同理论的产物和形式,如宗教、哲学、道德等等,而且追溯它们产生的过程。……这种历史观和唯心主义历史观不同,它不是在每个时代中寻找某种范畴,而是始终站在现实历史的基础上,不是从观念出发来解释实践,而是从物质实践出发来解释观念形态。”

对比前文总结的唯物史观的理论框架与此处手稿H5a的论述,就会发现两者之间确实有不容忽视的差异。其一,唯物史观认为,生产关系的总和构成了人类社会的基础;而H5a在此处的论述中使用的概念是“交往形式”,认为构成人类社会基础的是“把同这种生产方式相联系的、它所产生的交往形式即各个不同阶段上的市民社会理解为整个历史的基础”。换言之,作为唯物史观理论框架的“生产关系的总和”(可以理解为生产资料的所有制关系与交往关系的总和)在H5a中尚未出现。其二,在H5a中,没有明确阐明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的矛盾必然引发阶级斗争。其三,在H5a中,关于阶级斗争的论述也仅局限于现代社会,没有论述中世纪及以前的时期。其四,在H5a中,没有阐明关于国家消亡的理论。

然而,在手稿H5a的论述中,(1)虽然没有出现“生产关系的总和”这种唯物史观成熟时期的表述,但仍将“社会关系的总和”作为基础,竖立其上的是国家或法的关系等意识形态,后者存在的意义应从前者中得到阐明,而不是相反;(2)阶级斗争或革命是历史发展的动力,资产阶级社会中阶级对立的根源在于社会层面的经济关系;(3)要扬弃双方的对立,不能靠单纯的政治革命,只有通过社会革命,方能消灭构成阶级对立之基础的剥削关系,迈入共产主义社会。

 

三、结语和展望

首先,关于第一课题,代表马克思恩格斯共有的历史观的“唯物主义历史观(唯物史观)”是恩格斯创造的术语,而“历史唯物主义”则起源于1890年代德国年轻人的套语,恩格斯为这两个术语的传播作出了巨大贡献。或许马克思终其一生都没有用这两个术语来指称自己的历史观,但也没有对恩格斯使用它们提出反对意见。问题的关键在于两人对唯物史观的理解是否一致。如前文所述,恩格斯将两人共有的历史观称为“唯物主义历史观”,马克思称这种历史观为“我的方法的唯物主义基础”,“用于指导我的研究工作的总的结果”。马克思去世后,恩格斯称赞唯物史观阐述了“人类历史的发展规律”。那么两人对唯物史观基本品格的理解是否一致?笔者将另做探讨。

其次,关于第二课题,MEGA2I/5卷的编辑认为,唯物史观的形成过程中值得关注的是施蒂纳批判,而非学界以往认为的费尔巴哈批判。但是,在批判施蒂纳之前,在马克思恩格斯已经写就的手稿H5a中,唯物史观的理论框架已基本完成。因此,MEGA2I/5卷编辑的见解值得商榷。另外,在手稿H5a中,马克思恩格斯将这一历史观称为“上面所阐述的历史观”,或与唯心主义不同的“这种历史观”。手稿H5a中论述的“历史观”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以后的手稿中得到了怎样的扩展?它与“费尔巴哈”章的其他手稿H5b、H5c之间在内容上有怎样的关联?笔者也将另做探讨。